在眾人的驚疑不定之中，張子川跟在吳瀟身後來到了屍體之前蹲下。

那幾名警員已經停止了搬運屍體，張子川分別在其中五具屍體之前來回踱步。

“你看，這五具屍體十分的完整，但皮膚皺縮發白，毛細血管和豎毛肌收縮，屍斑出現得十分遲緩，因此呈淡紅色，看來是近期淹死的。你若是回去再仔細檢查，會發現他們屍體局部會有痙攣，呼吸道有溺液和泥沙，肺部甚至會有水腫、氣腫的痕跡。”

“你……你還修了法醫課程？”吳瀟驚得呆住了，忍不住問道。

張子川搖了搖頭，道：“只是對人體生物多少了解一些，畢竟那些生物體征會告訴你很多線索。”

接著，張子川又來到另外七具屍體之前，對著吳瀟說道：“這七具屍體已經腐爛，一下子看不出什麽，應該是被沈於水底，新近才漂浮起來的。至於最後一具屍體……”

說道這裏，張子川停了下來，目光變得十分的凝重。

“這最後一具屍體究竟有什麽不同？難道不是溺死？”吳瀟問道。

“不錯，他臉色烏青，血管明顯擴張充血，說明生前死得極慘。”張子川嘆了口氣，閉上眼睛，有些不忍再說下去。

平日裏研究化學生物，張子川也做過不少實驗，甚至做過一些解剖。但當這十三具同胞的屍首就這樣真真切切地擺在自己面前時，他內心依舊有些顫抖，這是一種同類相憐的悲憫，若是這些人的親人在此，又該會是何等的傷心欲絕？

特別是這最後一具屍體，明顯是一個才不到二十歲的大好青年，又何以落得如此淒慘的結局？

“他是死於非命之後，被人給轉移到河裏的。”張子川咬了咬牙關，眉頭都是皺了起來，“我猜……他應該是中毒而死。”

“算起來，這是海河出現浮屍以來的第481具屍體了，之前可從沒發現過還有其他死因。”

“第481具屍體？”張子川又小聲念了一遍這個數字，臉色有些難看：“可以方便讓我試一下嗎？我想驗屍。”

張子川凝重地看著吳瀟，站在屍體堆裏，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。如今國家危難，百姓的日子也愈發艱難，可即便生存再艱難，只要尚存一絲希望，就不會有人想枉送性命。

螻蟻尚知惜性命，凡人如何不貪生？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已經多達數百人了……他苦笑，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，一定會坐不住的，如今他覺得自己倒越來越像父親的性子了，愛管閑事的毛病是越來越嚴重。

“你驗吧。”吳瀟隨意的點了點頭，手插進褲兜裏，摸出了一個煙盒，抖擻半天抖了兩根煙出來，他把其中一根遞給張子川，後者擺了擺手，他也不在意，把煙往嘴裏一叼，弓起手背擋風點燃了。

在他看來，浮屍天天都有，能把他震懾到的沖擊已經在漫長的一年裏消磨得所剩無幾了。

留洋歸來的同學一定有不少真本事，說不定就能查出什麽重要線索也說不定。

在得到吳瀟的許可之後，張子川這才打開藤木行李箱，從中取出了那個金屬小盒子，這是他在國外私人定制的工具箱，裏面裝滿了各種小型的化學器材。

在大夥遲疑的目光之中，他取出一個試管，走向了不遠處一個賣蒸紅薯的小攤販那裏，禮貌地問道：“麻煩師傅，可否借我一點蒸餾水用一下？”

“蒸餾水？那是什麽水？”

小攤販目光呆滯地盯著這位年輕人，有些不知所措，隨即望了不遠處的吳瀟一眼，臉色變得為難起來。這位年輕人畢竟是那邊查案的長官的朋友，也不好太過怠慢，可他畢竟沒讀過書，根本就不知道蒸餾水為何物。

就在小攤販左右為難之際，張子川這才反應過來，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，“怪我剛才沒說清楚，我說的是您鍋蓋底下的汽水。”

小攤販這才反應過來，連忙揭起鍋蓋，裏面白茫茫的全是一層熱氣騰騰的蒸汽水。張子川接過鍋蓋，小心翼翼的將這些蒸汽水給倒入了試管之中。

“吳瀟，麻煩再給我找一根銅絲吧。”

聞言吳瀟楞了一下，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。他直接回到了汽船上，從裏面拿出一卷銅線，扔到了張子川身上。

“盡管用吧，快讓我長長見識。”

張子川卻不動聲色，從工具箱裏取出一支采血針，來到那具年輕的屍體面前，準備從他的喉部刺下。

就在這時，不遠處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。

張子川停了動作，轉頭看到人群已經自動分成兩半，一名身穿立領長袍的長者跌跌撞撞的向浮屍堆走來，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名老隨從。

幾個巡捕伸手去攔，又不敢真攔，幾番僵持下來，還是吳瀟看不下去了，遠遠的揮了揮手。

長者戴著帽子，帽檐壓得很低，看不清長相。張子川見他骨骼十分消瘦，雙鬢都冒出了白發，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樣子了，一路小跑而來，氣都不太能喘上，於是把針放到了一旁，打算扶他一把。

他出於一番好意，長者卻始終沒擡頭看他，臨走近浮屍，反而腳步沈重了，四五步的距離，走了將近數分鐘的時間。

張子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，視線鎖定在剛剛那具年輕的屍體上。

這一分神，長者已經一個箭步沖到了屍體身邊：“岳山！岳山！”

長者身後的那名隨從也悲從中來，擡起袖子抹起了眼角。

“岳山，你要是走了，叔叔該如何向你亡父交待啊？！”

“老先生，還請節哀。”張子川忍不住想要去安慰他，喉嚨卻又仿佛被什麽堵住了一樣，最終只擠出了幾個字：“希望我能幫您……查出他的死因。”

這一下，人群中仿佛炸開了鍋一樣，議論紛紛起來，更多的彌漫著一種惶恐的氛圍。

平日裏，海河出現浮屍也會引起驚慌，但那些屍體都無人認領，因此都被當做是外地人，不過是一些孤魂野鬼罷了。

可這次，居然還出了一具本地人的屍體，這下子可真的讓人有些毛骨悚然了。

難道之前的那些浮屍都沒有被徹底查清來源？

甚至其中就有不少是天津本地人，只不過真相都被掩蓋了，直到今天才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麽？

就在大夥議論的時候，吳瀟走近了，在看清老先生相貌之後，頓時楞了一下，這才遲疑道：“您是……北洋工學院的老院長……李書田老先生？”

聽到吳瀟的稱呼，張子川才反應了過來，發現這名老者帽檐之下的那張臉看起來有些眼熟，可不正是十年前迎接自己入校的李院長嗎？

那時候，北洋工學院還叫北洋大學，算是全中國真真意義上的第一所大學。

此次能夠從北平的燕京大學交換過來，也多虧了李書田老先生勞心勞力，各方疏通關系，張子川才得以有機會回到天津衛，進行生物化學方面的教育建設。

當然，更為重要的是李院長答應過張子川，會全力資助他研究霍亂病毒的疫苗，用以拯救千千萬萬被病痛折磨的百姓。

可是剛剛聽說這位年輕的死者，居然是李院長的侄子？

想到這裏，張子川的心裏掀起了滔天駭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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